凤凰读水(5)--冬至湘西之三 傍晚,沿着沱江南岸东行约两公里,去拜谒沈从文先生的墓地。 沱江之畔、听涛山下,沿着一段迂回的山路上行不远,有方小小的狭长平地。草坪上,一块高近两米的天然五彩玛瑙巨石,浑然古朴,深深扎进湘西的泥土。那位一生眷恋故乡的游子,即长眠其下,与大地融为一体。绕石细看,略微凿磨的正面,有一行小字,上刻沈先生爱妻张兆和选定的沈从文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墓石背面,刻有其姨妹张充和女士的撰联:“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真切地道出了沈先生的性情品格与文章造诣。石上,还刻有他表侄儿黄永玉豪迈不拘的草书:“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五彩石上,摆放着一些或新鲜或凋萎的花束;石前,有几柱焚香,无言地传达着后人的景仰。 其实,沈先生又何需一块石,何需一座山,何需一条河,来作不朽做纪念呢?只要打开他的书,那清新的文笔,悠然的语态,透明的境地,就引领你走进他那一片无比深沉,而又无比美丽的森林。如同不少评论文章所说:他那不为潮流所动,独到而又深沉的“异质文化”之美,成就了他的独特,也越来越显出超拔的价值和魅力,显出一种难以被淹没、被同化的对人类的贡献。再过一个、或多个世纪,当人们回过头来,打量分崩离析的中国传统文化;当人们欲辨别中国人的生命样式,与别人有什么不同的时候,沈先生留下的这一片美丽森林,依然会叫人惊奇和赞叹。 从某种意义上讲,比起那些趋炎附势、甚至自我炒作,曾经红火一时,而实则苍白的“作家”来,沈先生是不幸的,却又是幸运的。他一生执拗地维护自己用笔的自由,退出热闹的文坛而遁入冷清的文物角落,是他后半生的最佳选择。事实证明,他没有背叛自己的人格和良知,没有虚掷宝贵的光阴,而以文化苦行僧的方式,平静而执著地走完了自己的生命历程,实现了真正的人生价值,并以他那卓尔不群的品格及文字,为后人留下了一座不朽的丰碑。 听涛山下,通向沈先生墓地的山路一侧,有座不大的房舍,名为“听涛山书社”。里面专门出售沈先生的著作或相关的书籍、图片。店家还备有多种篆刻着沈先生墓碑铭文的纪念印章,供人选印。我们的行囊里,也增添了一本新买的《从文自传》。经历了沱江水的短暂滋润,在走近又告别凤凰以后,再读沈先生的作品,增加了别样的感受:抽象的文字中,那些个性鲜明的人物、独具风韵的场景,更鲜活得呼之欲出。而小城的现实景物,又常变幻为悠远的历史场景,仿佛回复到沈先生笔下的岁月。朦胧中,你似乎听到那石板路上,回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看见“边城”里的爷爷、翠翠、大佬……向这边走来。循着沈先生的灵性文字,走近湘西这一脉灵山异水,滋润、偎贴的美感,直至人的心田。而浸润在优美文字中的那种阅读的幸福、精神的愉悦,远非任何浮华的物质享受可比。 12日下午及随后的两天里,伴着嘈杂的人流,我们还持通票先后观看了陈宝箴宅、民国总理熊希龄宅、杨家祠堂、东门城楼、虹桥二层及万寿宫。 陈宝箴宅与古城博物馆合为一体,建筑面积2696平米。陈氏一门四代五杰,有中国近代政治革新家陈宝箴、近代著名诗人陈三立、陈隆恪、著名画家陈师曾、一代史学大师陈寅恪、中国植物园之父陈封怀等。是中国近现代史上最耀眼的文化世家。博物馆展厅内,展有一些古代文物及从当地收集来的古旧家具、各类器物等,展馆布置得古色古香。 已成为凤凰标志性建筑之一的虹桥,始建于明洪武初年,距今已有600多年历史。原为上下二层的风雨桥。下层供人通行和做生意,上层可休闲观景。据说解放后,为便利通行汽车,曾把上下层的房舍拆除,成为普通的公路桥。现在桥上的建筑,是前些年恢复重建的。后来在万寿宫二层的黄永玉艺术展室,展出一幅他画的凤凰风景长卷,其中的虹桥,还是普通公路桥的模样。目前的虹桥二层,开辟为茶座。两面开有窗户。凭窗眺望,视野开阔,古城东西两面的山水城垣尽收眼底。 沱江泛舟也是通票包含的项目之一。13日下午,从老洞苗寨(另文介绍)返回古城时,在落日的余晖里,匆忙赶至北门外的码头,登上竹棚渡船。小舟在薄暮中顺流而东。两岸的吊脚楼,在晚炊的灯火中影影绰绰,飘荡出就餐游客的喧闹。而今,光阴流逝,世事变迁。由四通八达的公路、铁路乃至各种媒体等渠道所带来的现代风尚,已把当年闭塞的湘西边地,变换得古风日稀,时尚愈盛。沈先生文中描绘的那个醇美如世外桃源的边城,以及他当年乘船返乡,沿江那些古朴独特的景貌,恐再难寻觅。而那座原汁原味的“边城”,大概只存在于沈先生醇厚优美的文字里。这真是凤凰的莫大幸运。 在凤凰住了三晚,也只是有选择的粗略观看。疲惫之中,本未打算去万寿宫。是在住店老板的推荐下前往的。 位于万名塔附近的万寿宫,原为江西会馆。据说当年大批江西人移居于此,发了财,常把财物运回家乡。凤凰人不满,便在夺翠山上建了准提庵,两个圆圆的窗口,像两只眼睛看着万寿宫。江西人针锋相对,建了万名塔,在里面焚香烧纸,意为薰准提庵的眼睛。而凤凰人又在万寿宫的山上修了座小庙,叫咕噜子庙,意为偷掉江西人的钱财。看来,任何时候,都难有完全与世无争的“君子国”。 说实话,万寿宫本身,并未给人以深刻印象。倒是设在二层的黄永玉艺术展馆,让人为之一振,过目难忘。黄先生自称湘西老刁民,傲王侯,戏公卿,其个性的不拘与张扬,与沈先生的慈和沉静,看似大不一样。但骨子里,他们坚持人格独立及对真善美的追求,却如出一辙。 过去,虽零星观赏过这位艺术怪才的画作,对他个性化的艺术语言留有印象,但在展馆里,集中看到他的那些纵横恣肆、极具夸张和幽默的雕塑、书画及照片等,很难不被这位老顽童快乐潇洒的人生态度以及艺术语言所感染。展厅里,有一组他的巨幅彩色生活照。有他70岁时,在草地上如顽童般抱膝打滚;还有他口吹长箫,在金灿灿的秋林里蹦跃奔跑,抑或与一条大犬,相偎酣睡于老树下,都令人开怀。最喜欢他的几尊生肖雕塑,一反这类雕塑造型通常肥硕圆满的取向,而以瘦削以至见骨的夸张诙谐造型,使人难以忍俊。那肋骨条条、依然撅着胡须奋力抵角的山羊;龇着几根胡须和板牙,照样得意洋洋的尖嘴大耳老鼠;还有那翘着几根疏落的尾翼,昂首嘶鸣公鸡,居然都能瘦而不弱、丑而可爱,极具神趣与个性,是我所见的最有意思的12生肖雕塑。只可惜没有见到这些雕塑作品的复制品出售,展馆又禁止拍照。不知为什么黄先生没有授权,把这些欢乐送给更多的人分享。 因女儿假期有限,14日上午,我们不得不登上开往长沙的大巴。临离开的那天,我们依然一大早便奔向江边,再一次品味凤凰最具魅力的沱江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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