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逐渐就看到了冈仁波钦。 冈仁波钦果然迥异于周围的山峰。如果说四周护绕的群峦是莲花的花瓣,那她就是中间的莲蓬。其它的山是灰色或褐色,这座山呈黑色,像个大钻头,覆盖着白雪,周围的山也有些雪,却没有那么大那么白。看山顶似乎不高,没有那种高山仰止的感觉,好像很容易就能爬上去,但就跟梅里十三峰主峰卡瓦格博一样,至今无人问顶,藏民敬畏这些神山,也不允许攀登这种亵渎的方式。 越来越多的尼玛堆集聚在神山脚下,寄托垒石人的某种美好情愫。我也照着神山的方向,用七块石头垒起我的尼玛堆。 山下有一群低头吃草的牦牛,还有我们这群低头转山的人。没有大声喧哗者,也没有孩子的哭闹声,走得快的就停下来静静地等着后面的同伴,走得慢的也不急不燥。缺氧的环境就是好,让人没有力气大呼小叫,也没有过多的思虑,就是一门心思地静默转山。当静默在这个喧嚣的时代已经成为一种奢华和不近人情,能够保持一时的安静沉默,不用说与自己的心灵对话,就是耳根清静片刻,也是种久违的味道,这种味道叫清欢,这是转山让我获得的最初体验。 早就跟不上藏族一家四口的步伐,和浙江一支旅行团的队伍搭伙走了一段路,中午在小帐篷里吃完泡面又分手。这支队伍里有个杭州的中年妇女,一路背着个氧气袋,走几步就吸几口,吃饭时还在那儿喘,我说尽量不要用这东西,她说受不了,憋得慌,又开始吸,就跟吸大烟一样过瘾。喘成这样还坚持转山,这是种什么精神的病啊?但过程是痛苦的,回忆是美好的,多年以后如果她还能记得这次转山,蜕化掉的一定是受过的那些罪,剩下的一定是曾经的神与圣。 最佩服的还是那些磕着长头转山者,三步一长头。我可以想像他们的艰辛但无法揣测他们内心的那种变化,他们是否也有过怀疑,吃不消,要放弃的念头,是否遇到过灵异,他们怎样归于平静,归于平静的那一刻一定有种东西出来,那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做做这样的尝试。 路遇深圳一自驾的游客,他的朋友在前面,他落了单,索性不赶了,慢慢转。两人边走边聊,见我喜欢捡石头,说起他前几天去过的珠峰,说那里有许多好看的石头,特别是河里的那些,绿莹莹的。这时又下起了雨,看到路边有叠放好的塑料布,套在身上当雨衣正好。他纳闷这是谁丢的。我说不像是丢的,是特意放在这,一定是前面的藏族朋友用完后留在这以方便后面转山的人用,等你在哪用完就像他们那样叠放好就行了。 时雨时停。从下午一点多到四点多的这段路,冈仁波钦始终都落在眼里,只是随着角度的不同,看到了神山的不同侧面,转到这,山顶已经被乌云遮住,能够看到万字符,但不是特别像,要加上若干想象。大约在四点半,爬到了K22处,遇到了那一家四口的藏族朋友,他们打算在这里住下,明天一早继续转。我跟深圳客商量着是否前行的功夫,一阵急雨,我们连忙跑进附近的帐篷,这雨替我们做了决定,住在这吧,明天一早继续转。 攻略上也是建议住在这,说K22的住宿条件要比下面好很多。我们看了看住的这个小铁皮屋,实在看不出哪里好来,地是泥地,床铺脏得有点意思。凉风从门缝嗖嗖直入,挪了好几张床,风都在。深圳客住惯了舒服地方,看着很不满意,但没有更好的地方,只能在这将就一晚了。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我走出小屋,闲来无事,看着这天黑还早,就动了继续走的念头,但不知道前面如何,到附近那个相当于交警队的工作站打听。他们说如果天气好的话,从这登顶然后下到第一个住宿点大约有五公里,按照正常人速度两个半到三个小时可以到。 但我忘记问他们,什么样的人算是正常人。 回去跟深圳客商量,决定继续走。 看看表,离开小铁皮屋时正好下午5点。 抬头望了望冈仁波钦,已经完全被乌云封住。路过的巨大尼玛堆,我丢块石头上去。除了我和深圳客,路上一个人也看不到。深圳客越走越慢,停下休息时,分吃了我早上带的那第二枚鸡蛋,吃了点他带的馒头和咸菜,还嚼上了孟工给的神物。我除了水,什么吃的也没有了。我们之所以能继续走,一是靠着他还有些干粮,二是他说下了山后就可以打电话让朋友开车来接。写到这,想起早上遇到那些骑摩托骑马的,路况早就不适合他们骑了。 看不到人就有些心慌,路边的乱石里到处是头发,破衣服,遇到一个工作人员才知道这里曾经是天葬台。他说每年都有人死在转山路上,前几天死了个汉人,高反。但与汉人不一样,转山的藏民是以能死在转山路上为究竟解脱和无上荣耀,那些衣服是他们的,也有些是在别处的死者生前委托亲人送到这的。听他这一说,马上感觉这风也不是刚才那个风,有些阴森森的怕人。其实,生有何喜死又何惧,无论贵贱美丑天人畜生都是一副皮囊罢了。藏民修来世,希望越换越好最后换成佛的金身;我们汉民重今世,活好这一生,子孙的延绵就是自己的来世。可悲的是我们这一世连子孙这个最亲的来世也不顾了,否则怎么忍心给后代留下这么个环境污染人心不古饮苦食毒的五浊恶世呢。 翻过一座山,透过经幡,看到了前面如蚁的人群。我们加快了步伐,逐渐超过一些年老的转山者。有两位年纪大的老太太,是我曾经遇到过的,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的前面,这又应了那句话:不怕慢就怕站。其中一位比较胖的,大口喘着气,心想怎么她们也会有高反?想把抗高反的药给她,又怕给的药不对症出现意外。后面上来位藏族小伙子,从口袋里取出支葡萄糖针剂(我没看清,琢磨着可能是葡萄糖),掰开了,让她喝下。语言不太通,我估计了下,大概是有些高血压。看她难受的样子,不知道后面的路她要怎样去经过,因为我也已经明显感到疲惫。 在我明显感到疲惫时,有个汉语小伙子不紧不慢地超过了我,跟他聊了几句,他说他都是一口气转完,这是他转的第7圈了,这次打算转13圈。 什么叫望山跑死马,那山顶看着也不远,就是走不到。看看表已经七点,如果按照工作站那几位朋友的说法,最多还有一个小时就应该到目的的了。冈仁波钦早就看不到了,眼前的这座山,中间嵌着块巨大的雪坨,那么干燥,像是石灰。涉过了一条小溪,手脚并用,走几步就喘一喘,比骑车爬坡还要累。你可能无法相信,怎么就走不动,但就是拖不动腿。由这我也想到那些登珠峰的,登顶的最后,每走一步仿佛都是用劲了全力。但我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些藏民朋友,年纪很大了,速度一直都是那么缓慢,无论爬山还是平地,都是这样一副节奏。想到这两次进藏,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步履急促的人,缓慢就是西藏的节奏吧。我喜欢这种节奏。更让我觉得好玩的是,五彩经幡下,有位老年红衣喇嘛,背着手,掐着念珠,在这海拔5千多的崎岖山路,悠闲的就跟在自家庭院散步一样。我跟在他后面忍不住地笑,不是笑他的悠闲,是笑我自己,连滚带爬的像条狗一样。 看到经幡就知道希望的垭口就在前方不远,但这最后的几百米相当累人。全是大石头不说,风很大很冷,乌云已经将天空遮严。再往上,雾气弥漫。晚上8点,终于登上了海拔5760的卓玛拉垭口。垭口雨雪交加,冷风如刀。山顶是块巨大的平台,挂满了经幡,雨雪打过,沉重地耷拉着。没有看到垭口的标识,也顾不上去找。趁着风小,哆嗦着拍照。有位打伞一身红色打扮的,当时我觉得是位喇嘛,问我要合影吗?合过影后就再也没见到过,也不知道从哪来的神人。 收好相机,赶紧下山。 山路光滑,下坡的路很陡。路过一块大冰盖,有些融化,就跟当年滇藏线上和柄志踩过的米堆冰川一样。 走出这段雨夹雪,天气有所缓和,但下坡的路还是很陡,加上沙子又变得很滑,我琢磨着那些磕长头的这段路可怎么磕,我几乎是蹲着往下出溜,有些地方就连蹦带跳。有个漂亮女孩,长头发,撑着两根登山杖,一跳一跳的,像是在飞。我跟深圳客说,你看她像不像个鸟人。深圳客嘿嘿不语。我对着她大声喊,你真厉害。她说,I want to cry。我还想cry呢。她的男朋友在前面有些不耐烦地喊她,她飞到他怀里一撒娇,男的态度立马软下来----咳,男人都吃这套! 赶到山下的第一个营地,有个小胖男孩在呕吐,一问,已经住满。天爷,这可咋办?往前走吧,拖着疲惫的腿赶往下一个营地。问深圳客是不是给他朋友打电话来接我们,深圳客不置可否,继续往前走。天黑了下来,路越来越难走,俩人坐在石头上,吃了最后的几个馒头,深圳客没说车不能来的事,但我感觉不太妙,果然,他建议我们一口气走完,也就是说不管走到几点,而这个点我们算了算大概要走到凌晨两三点。我有一个手电筒,他有一个头灯,可以走夜路,但随时都会下雨。我说那就先往前走吧,如果下一个营地有地方住,我就住一宿明天再走。 哪有什么路,翻过一块块的大石头,看到这些大石头我想就算有车也开不进来,深圳客没做声,可能也是顾虑这路。就这样走着,大约晚上9点半,赶到了第二个营地,好像是叫9号营地。我在找地方住时,深圳客已经走远,连个招呼也没来得及打。祝他好运吧,这一宿应该够他玩的,而我,还得赶紧找地方住。 山地上散落着四五个帐篷,我一个一个地过去问,全说住满。有个小商店,我问能不能住一晚,就算是打个地铺也行,也不行。我不死心,也无法死心,因为天已黑透,前面的路不知怎样,也不知道哪里还会有住宿的地方。腿疼得让我已经无法再往前走,又转回去挨个问。问到一个帐篷,里面睡满了人,都是打的地铺,赶紧跑去找帐主,好说歹说才让我住下,还小心翼翼地多收了我十块钱。又在帐篷主人家泡了个面,想烤烤鞋,主人没答应,也累了,就回到了帐篷。 淅淅沥沥,又下起了雨。 最后的一个铺位在最外面靠布帘的地方。其他人都睡下了,黑暗中我也不知道跟我同睡的都是些什么人,好像有小孩的呓语。稍微整理一下,终于能躺下了,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旁边睡着的一定是个胖子,打着呼噜,结实的身体透过两层被子稳稳地传给我的小身板。他在挤兑我,我也挤兑他,弓着腰使劲往他那边撑着。他在睡梦中嘟囔了几句,翻了个身继续睡,呼噜声停了。跟胖子较量的第一个回合,我完胜。但我睡不着。雨越下越大,还刮着风,抽打着帐篷啪啪直响,也不知道我那个深圳朋友现在怎么样了,是否跟他的朋友会合。为什么要急于往前赶呢,风景都看不上,跑这么远来,难道就是跌跌撞撞地看黑色的夜吗? 我穿着抓绒裤,枕着雨衣雨裤,相机放在靠胸口的地方。冷风从头顶缝隙中钻进来,我把湿了的帽子又戴上,还是头冷,把冲锋衣放在头顶,塞住进风的地方。河水一定涨了,我听到了哗啦啦的流水声,夹杂在雨声中,仿佛就在我的身下流过。不只是河里的水涨了,帐篷外的草地吸饱了水,无法贮存来势汹汹的雨,慢慢渗进了帐篷,我已经感觉到了腰下的潮湿,这潮湿正在继续往里走,看样子是要越过我这个铺去找胖子了。我刚拉了拉被子,垫在腰下,胖子又适时地往我这边翻身,我一下被挤住,死死地挤住。第二个回合,胖子胜。 我腾地坐起,双手往里推胖子。他睡得太死,否则非跟我打起来不可,又嘟囔了一句,身体下意识地翻了回去。好歹又有了我的一席之地。 雨下了,慢慢停了,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我睁着眼,看着帐篷顶上的那个天窗,圆圆的,有些朦胧的白,像只可爱的月亮。 我实在太累了,迷迷糊糊中,不知道是睡着还是没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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