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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转山: 边境流浪者--013 在那借来的空间

已有 1932 次阅读2012-4-7 11:40 |个人分类:好书推荐| 边境, 空间, 流浪者

013   在那借来的空间

    过林芝县城,再往前十九公里,就到八一镇了。

八一镇有种崭新明亮的风格,完全迥异于你过往所涉足的西藏市镇。八线道的水泥外环马路,十几层楼的银行建筑,高级颗星宾馆,数十尺宽高的巨型广告看板,阿拉伯宫顶式的舞厅······满街跑马灯水亮莹莹,令你仿佛错以为自己置身在中国内地某个繁华的都会区。实在很难想象,这里五十年前根本还是一处荒凉的河滩,据说这城镇的建立都是为了纪念人民解放军的功劳。

都已晚间十点多了,你还饿着肚子徘徊骑绕在镇里主要的街道上,拿不定主意在哪个场所(你吃住都想找好一点)。大部分的宾馆前都是穿着高叉旗袍露出白皙腿肉的女侍,不然就是白衬衫打领带的男服务员,热烈地欢迎光临。你头一次在西藏,感到自己有如乡巴佬般过气寒酸,而迟迟不敢走入任何宾馆内,去询探住宿的事。踟蹰许久后,你鼓起勇气决定闯一闯了,挑间看似普通的宾馆。

老板在柜台前撑颚打盹,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你:“要标间?普间?”你直接说要便宜的,能不能先看房间。他拎着一串钥匙起身,喊价——一百五。你一听不禁咋舌,马上对他说不用,便掉头牵车急急撤走。老板追了出来:“唉,你这人怎么这样子,看都不看,我们用的是席梦思名床嘞,不算你贵的。”你没反应。于是他又说:“要不,八十给你,最低啦,你考虑考虑,禁得起比较的。”你再次谢过他。

你之后转进宾馆旁的陕西面店补晚餐,那那宾馆老板杵在外头抽烟。没一会,想不到他竟走入面店,大刺刺坐到你面前,向你索了根烟。你说你已打听好招待所,不在麻烦他。他就啐一口痰喷在地上,不屑地说:“那儿床铺爬满跳蚤啊,房客的水品极低啊,万一遇上手脚不干净的吗,你这车上的包丢失,看谁理你。小弟,我们‘同种’人哪!大哥帮你想法儿。”

‘同种人!’你看着他口沫横飞的嘴皮表情,莫名扬起一阵厌恶。你谎称你是个日本人。“怎么可能?日本人普通话哪操得那么标准流利。”他半信半疑的。你也再装作一副严肃的声调:“雌犬の息子が、私はそれははいと言いました。”(王八蛋,我说是就是。)他吃惊地问你说什么,你便说是拜托他省点力气赶快去找其他客人,那老板才悻悻地离开。

招待所位于一条暗巷底二楼。你扛着单车爬上半楼,突然听见一长串的水屁声噗吱响,原来楼侧边有间无门的暗室内,正蹲着一位藏妇在拉屎,你向她欠了个身,她对你笑,你的重心不稳,行李掉落一地。

走道的夹木地板发着霉斑,让人踩过去时鞋底总像黏滞于恶心的苍蝇拍上。“十八元。”藏族女服务员说。你要她便宜些,肯便宜的话住两晚喔,她掉头就走,一点也没有商量的余地。房间墙壁上长满狰狞的壁癌,四个单人床铺,垫褥是艳红的大花样,布面有些脏旧,但都在你容忍的范围。你拣了最靠窗口的一床。

快睡着时,房门被启开,一火烛光,服务员带进一位男住客。

又再一次,你被身旁的声音吵醒,微微睁眼,模糊视线里看见一个正在褪下衣裤的黑影,从轮廓判断是位藏人,他准备睡在你的隔壁。

你因连续被打断睡眠,心中多少有些不满,觉得自己的隐私被严重侵犯了。你翻过身,背对着他,把手伸入自己枕头下压的证件与财务,另一手则紧紧抱着相机背带。你的睡意已消退了,窗外不知自何时起,飘降下鹅毛般的细雪,无声地婆娑飞舞。海拔两千九。

醒来时,你全身肌肉酸痛,索性继续躺着,忽然意识到远远的街上传来车胎疾驶而过以及毫不留情谴责的喇叭声,你马上弹跳起身,房内只剩你一人了。现在是什么时间?正午过了大半。你又想起了什么,伸手便往枕头底下摸探,你所担心丢失的物品一样也没少。在这个与他人共同寄寓的空间里。

你将单车托交给服务员,她让你的车锁在公房里她的床脚边。你又交给她一个夹包保管(装着护照台胞证机票),她用过期的报纸一层层覆裹,接着点燃一根蜡烛,沿着纸缝的边线滴满蜡油(若有人拆开必留下痕迹)。你问她,这样没问题吗?她回答:“没啥事的。”你又问她,可以给你一张证明的回条吗?她就拿出一张白纸写上她的藏文名字,然后将名字拦腰撕断给你一半。你说一样,他做一样,却能不嫌你繁琐的要求。就像你前一天夜里,上了几次厕所,她也连着几次替你打开房门的扣锁。你感到不好意思总麻烦她,她也只面无表情地回答:“没啥,不打紧的。”

她一次动作,便听见你一声道谢,嘴角开始挂着一抹浅浅的微笑,你问她有什么好笑的。她回答:“这儿没那谢的惯例,该都这样的。”

八一镇的白昼不比晚间热闹,藏人似乎也不比汉人多。处处可见黄皮肤的汉人,穿着盖不住脚踝的西装长裤,踏着黑亮的皮鞋,配上一件宽松的西装外套,拿着手机溜达在街上大声地“谈生意”。

烤羊肉串兰州拉面陕西刀削面过桥米线山东煎饼河南馒头宜宾卤菜重庆麻辣鸳鸯锅广式饮茶豆浆油条饺子小笼包绿豆稀饭快克力珍珠奶茶各种汉风食物应有尽有。望着街上林立的招牌,你不禁就流出亲切的口水。人行道宽敞铺着红砖植着阔叶绿树还栽有红白黄紫花圃装点市镇容颜,令你看得目不暇给。你终于初步见识到一个大量吸取汉化经验的西藏城市。

但你似乎不太适应如此进化的西藏。有些疑惑垫在心底,你试图把八一镇每条街道都走一走,将它观览得更加深刻明白。你从深圳大道走到中山大道,汕头大道,接续涉足广东,福建,珠海路,镇上基本的路都是按照援建的省市名称来命名。你又游历了香港街,澳门街(听说是纪念香港澳门回归祖国所建的),逛街的人潮拥挤,大陆当红歌手的VCD韩红沥血高音“青藏高原”,对街刀郎沧桑呐喊“二零零二的第一场雪”相互尬歌车拼,F4流星花园香港四大天王海报贴满满,耐克先生也凑一脚到这跳楼大拍卖了。厦门广场上摆着一尊象征汉藏人民深厚情谊的雕像——一位藏族青年肩搭汉族青年共同瞻望着理想的远方。

远方在哪里?逛了数个小时,你倚在雕像下休息,觉得逛着这一串大街小巷怎么比汽车翻山越谷还喘还累,仿佛你已走遍了中国大江南北,风景历历在前,这一切快到让你傻得来不及拿出背包里的相机开拍记忆。你的心智犹然停留在上上上条街的酒店旁一堵尚未拆迁干净的围墙上写的:“正确认识正常的生理现象——遗精,每月遗精一次或稍多没有关系,平时不要玩弄生殖器。”

到底这是一座现代还是后现代的城镇?是汉族还是藏族的城镇?你不禁迷惘了。你伫立在这些路名熟悉的街道,张看一辆辆行驶而过的公安车救护车小巴士,车腹左右两面都贴着大陆内地各省份“援建”的字样,城里城外,仿佛只要一有块空白之处,无论长的方的高的低的静的动的,都会被戳上来源地的标签。

他们说那很大的成分源自于“兄弟省份的同胞情义啊”。这情义,带领着八一镇的经济每年以百分之十五以上递增的速率急遽膨胀发展着。你愈走愈远,走到镇东南边上的福建园(西藏最大多功能性综合公园,占地面积十二万多公顷),福建单位把闽式的亭台楼阁搬来提供给西藏的同胞们欣赏欣赏。不过,入口处得买门票。算了,你就略过哪里头花团锦簇的良辰美景吧。

“热烈欢迎人大代表来我馆明察暗访”,体育馆门外布条上的确是“明察暗访”。几只麻雀在斜交的光影中嬉戏跳格,你好奇地走进体育馆,大厅地板上已积了一层厚厚的尘灰,墙面部分白漆剥损,但你仍能从那些亮度和气味上判断,它们似乎还是新的,至少人大代表来明察时绝对不是现在这副窘态。

你想借个厕所小号,连叫几声无人回应,只好自己贸然乱闯。厕所在二楼,里头的马桶尿盆淤积着糊黄的尿水,水龙头完全干涸,想必也没人来使用或管理。它似乎在暗访之后就遭遗弃了。你沿着楼梯往上走。

四楼的窗口外是一片高压电缆,工厂烟囱,棋格整列的屋顶和靛红闪烁的招牌。你努力将实现抛向更远处,那喜马拉雅山系板块推挤成的群山仍在,仿佛冷静地兀自站立着,蒸散一派从容的云烟,但那云烟或许只是你一厢情愿地认为,应该是属于山的。望着远方的云烟,你掩饰不住一些胡然岔出理智所设定的悲观。

迎着黄昏落日,你再度转回镇中,虽然并不一定知道还有哪里可去,但你就这样让自己一直漫步着。也不知为什么,你进入了一间网吧。

起初你有点紧张,因为你从来不曾涉足过如此场所(即使在台湾也不曾)。网吧里尽数是年轻人,有的在打线上游戏,有的在视频聊天,有的在看偶像剧和清凉美女的露毛写真图。网络世界到底无拘无束,即使住在高原上,也能与遥远的他方迅速接轨,由虚拟来连接真实。你付了两元租到一个一小时的座位。

你在键盘上输入网址,才发现凡有TW的网址名称皆无法顺利连接,你又试了几次,最后竟能从美国的雅虎网站接回台湾雅虎电子邮箱,这不禁给你带来意外的欣喜。打开邮件,三百多封全是垃圾广告,你其实能料想得到没有什么朋友会传信给惯常食古孤僻的你,但你还是感到些许的失落。远方的家乡似乎并不因为缺少你的参与而有所变化。台湾发生什么新闻大事你也无法得知。

百无聊赖中,你又开启自己另一个鲜少使用的MSN信箱(这回没有tw的阻碍),扫过一堆密密麻麻垃圾资讯,竟有两封陌生的来信,一封是H的问候:

Dear Wangling,

Glad to receive your letter. Reading your letter, I can hardly control my tears in the office.

Wanna say “how are you”to you. But it may sound redundant to you . how can the trek be an easy one? How can a heart alone

 Easily seek comfort when the body suffer from illness? I try to imagine  what alonely situation you have right now. still worry about your health .drink more and rest more if you can.

    Take care.

想必H收到你从云南德钦寄回台湾的明信片了。你看着那电子邮件寄出的日期,距离你当时寄明信片时,整整相差一个月,而你也隔了再半个月才收到这封电子邮件。你早已忘记了先前的自己究竟写些什么烦闷的内容。你读着H的信,反复读着,尽管只是简单的只字片语,你依然读着,脑海里却涌现着当初你在芒康的寒夜里拨电话给她时的表情。

你仿佛归溯至那时高原的低温与身心的交迫,蓦地就挑起你一阵酸楚。你的喉咙哽咽,于是点了根烟,不安地环顾四周,发现大家各自专注在所属的屏幕光照前。你的目光重新拉回到电脑屏幕上,反复轻轻念出这仅仅数行的字句,仿佛它能替你说出,你一直不敢对自己说出的轻柔抚慰的话语。

另一封信更令你陌生了,是远流出版公司的主编林皎宏先生写给你的。他说他从蒋勋老师那得知你流浪的消息,又从林怀民老师那里转来一份你的计划与报告。他说他欣赏你能勇敢地走出去,有个“飒爽”的青春,这或许可让更多的年轻人有所效法。接着他便建议你:一、尽量多写字、多拍,尤其“有感觉”的时候。二、请记得写日记,就算是流水账也无妨,因为有一二句文字提醒,将来要追忆就容易些。三、拍照时,同一标的,如有可能,请多拍一二张,以便有选择的余地。最后他希望你回去的时候,能与你一起讨论之后成书的可能。

你心虚了,主编说的建议,怎么你一路没一项能达到呢。你突然有种愧对于那些老师,也愧对于西藏的感觉。临行前,你就私自花掉了流浪奖助金的一半——五万元,为姐姐偿还部分的卡债。旅程中,你也因身体的疲痛经常无法挺起腰杆,认真努力地去写去拍,去严肃地意识并善尽自己的责任。这一切的提醒,似乎都来得太晚了。

如果你回到台湾后,面对那些鼓励你的人,你会说些什么?你会向他们坦言,西藏不完全是你们所想象的那个原始而美好的样子吗?你会刻意忽略八一这个张灯结彩满布标签的重镇景况吗?每个人对于西藏似乎都有一个憧憬与撼动心灵的感动画面,你当然也是那样的。你希冀西藏继续保留着他的大山大水,他的信仰与土地,坚持与忍耐,就这样永远被记忆与想象着,不容你来稍有或改。

你只能说着你的故事,而非西藏的故事。

 

这天你一直在外混到半夜才回到招待所。一进门,门边床上正躺着一位中年汉人在跷脚抽烟。你们客气寒暄了几句,原来他也是昨夜睡在这房间的其中一位。他来自四川,专搞援藏的工地建筑。你看着他床头上只有一个简单的肩包。你问他来八一工作多久了,他回答:“一年有大半年都待在这儿,接连来了四年。有活儿便俩干吧。”之后又接着说:“还不是为了糊口饭,妻儿在老家等吃呢。”再抽上一根烟,流眼油打着哈欠,他说:“先睡了,明儿还得起早干活去。”

轻声收拾完行李,熄灯,你静静地躺在床上闭起眼睛,脑海里辗转浮沉着一幕幕八一镇上的霓虹灯,酒店小姐的红旗袍高跟鞋少爷的白衬衫黑西裤,一对对在街头上搂抱逛街购物的男女······是遥远的陌生,又仿佛是熟悉的,你忽然地隐约想起了什么。此时,门被开启,服务员送了一个身影进来。你微张着眼,发现他又是昨天半夜里的同一个藏人。这次你没有生气,只是又翻过身而已。看着窗外,雪又下了,轻盈的淡淡的,漆黑的视线里,多了一匹皎洁的银光。

一早你自动地醒来,天还未亮,那两个陌生的人仍在被窝里享受酣甜的睡眠,招待所里一点动静也没。你自己开着门离开了。你踏上川藏线上修筑得最好的一段公路。不过,这崭新的一天,你却一路拉肚子拉得多达十二次。

 


雷人

拥抱

支持

鄙视

无聊

路过

偷笑

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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