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车版孔乙己

老惑

    鲁镇的骑行者自行车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实物，可以随时看零件试车架。玩器材的人，休息得当之后，每每花个几元钱，去更换自行车的刹车线，骑车出去心里多了一份塌实——这是二年多前的事，现在的玩家在跳蚤市场还能淘到CBC辉煌年代的DBR钢架，——一些没钱的客人靠柜外站着，慢慢地隔着玻璃欣赏自己心爱的机器；倘肯多花一点，便可以买一些店里的高档零件，或者书籍，做闲杂时候的调剂了，如果能出到更多，那就能买一辆TREK的9.8，但这里的顾客，多是吃南霸天的榨菜，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使TREK9.8的活均奶，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来《MOUTAIN BIKE ACTION》，慢慢地坐着看。
    我从前年起，便在镇口的骑行者器材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技术也差，怕侍候不了使GIANT TCR的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普通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骂骂咧咧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车架、配件从包装盒里拿出，看过成色和序列号，又亲手检查好试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掉包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跟头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报价和倒卖自行车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坛子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骑着钢叉铝架钛坐杆MERIDA 909并穿中山装骑车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面孔上时常有些伤痕，脏兮兮的MELIDA 908上铭牌已经磨掉了。穿的虽然是印满自行车零件品牌图案的骑行中山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中英夹杂，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小饭馆门口对联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试机器和买东西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
    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拿两个WTB 1.95山地胎，要一条XTR刹车线，带线头锁端的。”便排出几张钞票。
    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
    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auge的PROGEAR公路车，吊着打。那是人家女朋友送他的生日礼物呀！”
    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车不能算偷……窃车！……都是自行车使用者的事，能算偷么？”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低档轮组是垃圾”，什么“性价比高的都是破东西”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经常攒零件、调车、维修，但终于没有出名；又不停的升级套件，最后把一套公路2200套件倒腾成了04年的9900；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技术不赖，便在跟头忙不过来的时候替人家客串调车师傅，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车架套件前叉书籍，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顶位子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在店里调好了自己的钢叉铝架钛坐杆MERIDA 909的车圈，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技术很好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
    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一篇文章也发表不了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俄语德语，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少年说话。
    有一回他对我说道，“你用过7700轮组么？”我略略点一点头。
    说，“既然用过，……我便考你一考。7700为何比XERO XCD-2顺畅？”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
    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应该记着。将来自己开网站或者开器材邮购店的时候，一定会用。”
    我暗想我和大师的等级还差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这些走私来的牌子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常说的轴承之间的区别吗？”
    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轴承的就是好，你知道么？”
    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头抹开柜台上的灰尘，想把自己钢叉铝架钛坐杆MERIDA 909上的车胎拆下来给我看7700轮组车圈内部，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舍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补过的内胎，一人一个。孩子拿到内胎，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他背心的口袋。孔乙己着了慌，伸开手臂将口袋捂住，弯腰下去说道，“这些都还没有检查过、怕漏气……”直起身又看一看袋里余下的昂贵的米其林20C公路车胎，自己摇头说，“普及自行车文化教育，真要从娃娃抓起……还是从受精卵抓起……”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三百五十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一个正在买COLNAGO C40 HP车架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
    掌柜说，“哦！”
   “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南霸天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先写悔罪书，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后来呢？”
   “后来打折了腿了。”
   “打折了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大衣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拿一套03款XTR。”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GIESSEGI破骑行服，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膝头上横着他那个没有套件的908的钢叉和铝架。见了我，又说道，“拿一套03款XTR，绿色版的。”
    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三百五十块钱呢！”
    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要新版的XTR，绿色的。”
    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左腿？”
    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
    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找出XTR套件来，拿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装上了XTR套件，调试完毕，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右脚踩着自锁，打断的左脚搭在水壶架上，骑着这车慢慢离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新年，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三百五十块钱呢！”
    到第二年，又说“孔乙己还欠三百五十块钱呢！”
    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新年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